周易象辭卷六

餘姚黃宗炎撰。

?【山下地上】謙

夫日中則昃，月盈則食，盛滿之勢，豈人所易居？守之之道，唯自貶損以防其驕亢，故大有之後，繼之以謙也。謙之為象，合地山而成卦，地勢平順，山形峻絶，似乎山高而地卑也。然而地之為地，東西南北萬里之中，其為崔嵬嶻而不可攀越者，何能計數(shù)乎？以近者視之，若千尋萬仞迴出乎地，遠(yuǎn)而迨於一舍之外，則虧日月而干霄漢者，悉入乎地中而不見，是嶔崎之力易窮，而廣厚之量莫測也。山亦惡能逃於地外哉？地常不足，能包山之有餘；地常卑弱，能納山之高強(qiáng)。然山體下止，則為剛土以絡(luò)地；地體上順，則為柔土以連山。皆收歛於內(nèi)，成其堅固凝聚之氣，不為?越亢滿之形。以西南之地土，益東北之山土，猶語云：泰山不讓土壤，故能成其高卦。承大有之後，恭敬退讓，非聲音笑貌之虛文，蓋實(shí)見盛之必衰，盈之必傾，毫髪不可以增益，惟宜欿然以自守。下體三爻，謙謙、鳴謙、勞謙，皆自處於寡，義在所益。上體三爻，撝謙不富，侵伐、行師、征邑，皆巳見其多，義在所裒。裒多益寡，天時人事之所必然，故遭逢盈滿，為小人之不幸，以其不能謙也。謙之為道，養(yǎng)德養(yǎng)心，俱自取於卑下。匹夫勝予，有令聞而不敢居，有勲勞而不敢矜，動容周旋，兢兢於規(guī)矩，以之臨大事，則毅然而任重，艱難歸已，功名讓人，此地之所以致養(yǎng)乎萬物，而山之所以成終而成始也。山為剛土，地為柔土，東北西南，兩相對待，剛土為骨，柔土為膚。地上之山，如人身骨節(jié)隆起於膚外；山藏於地，如人身諸骨隱伏於膚內(nèi)。凡為平地者，亦莫不有剛土以錯雜，但淺深隱現(xiàn)之不同。登高峰之絶頂，眺望羣山，各有枝幹，脈絡(luò)微顯，皆行於地底，能穿江越河，甚而跨海者有之。則地固載山，山亦植根於地，以互結(jié)交固也。所以易位而為剝，則山無根底，徒附於地上，必將傾圯崩墮，不能久峙者也。故謙非柔媚容說者所能，唯剛介不阿者能之。

謙：亨，君子有終。

有功德而不矜伐，舍巳而從人，立身以恭，執(zhí)事以敬，乃可謂之謙。人唯傲慢自是，故多窒礙而不通。既以謙矣，何用不亨？然天下小心畏事者，亦往往自處卑下，不欲與人校得失，辯是非，甘自安於柔懦，此其力之不足，非其德之有餘也。茍或居得為之勢，則慎重之念漸輕，而偃蹇之意漸著矣。唯君子為能操之於盈滿之際，至於髦期而不改，則謙之為德，直與性俱成者矣。故曰有終，非始之難，終之難也。

謙，敬也。從言，從兼。人之驕倨，莫甚於言語謙之。

取義於言。兼者，不言而躬行之謂，即先行其言而後從之也。大凡篤實(shí)行者，自知踐履之難，每見已不若人，必?zé)o誇大之辭。不言則已，言則兼行，自能敬謹(jǐn)而卑約。

彖曰：謙，亨。天道下濟(jì)而光明，地道卑而上行。天道虧盈而益謙，地道變盈而流謙，鬼神害盈而福謙，人道惡盈而好謙。謙尊而光，卑而不可踰，君子之終也。

謙者，位不欲居人之上，功不欲居人之先，所以能亨。莫高於天，天道旋轉(zhuǎn)於地下，其氣下濟(jì)，故能垂七政以照臨，而成光明之象。莫卑於地，地道通逹於天，其形雖卑，其上行之氣，莫得而遏抑之也。吾觀天道，寒極而隂消，暑極而陽往，日中則西傾，月望則魄生，是虧盈也。春溫未極而夏暑隨之，秋涼未極而冬寒隨之，日雖速一歲而周天，月雖遲一月而周天，是益謙也。吾觀地道，蕃盛者必趨於消索，帝王之都會，倏為坵墟，人物之岡藪，易為榛莽，是盈之就變也。深谷積為邱陵，磽確轉(zhuǎn)為膏壤，下里邊鄙，乘時而集天下之舟車，是謙之納流也。黍稷非馨，高明鬼瞰，作善降之百祥，主祭而百神享，是鬼神害盈而福謙也。至於人道，其惡盈也，勢之所在，則面是而背非，權(quán)之已去，則彎弓而從事。其好謙也，智者竭其謀，勇者竭其力，輕千里而告之以善矣。彼有德有功，其位本高，高而能謙，適所以增益其光輝，而如天之下濟(jì)。不矜不伐，自視甚卑，卑非柔懦，孰得而踰越之？則如地之上行，高如泰華，跛牂可陟。卑極於地，終日為人所踐履，而欲踰於其外，雖夸父不能。此卑不可踰之明驗(yàn)也。光而不可踰，君子之所以有終歟？天之生人，各有分量。?堂杯水，止浮芥舟；燕雀飛揚(yáng)，不過枋榆。有天下而不與，其量過於天下也。簞食豆羮見於色，其量不及簞食豆羮也。未滿乎量，不期恭而自恭；既盈其量，不期驕而自驕。有若無，實(shí)若虛，唯其謙也。謙不可量，四海不為富，天子不為貴，所以可居天位而安萬乘。若田舍翁有鍾庾之貯，則足高氣揚(yáng)，不能自禁，豈復(fù)可加以區(qū)釡乎？

卑，賤也。執(zhí)，事也。從甲，謂貴者出令甲也。從左，謂賤者。

奉令不但右手執(zhí)事，雖左手亦勉力以操作也。虧，氣損也。從雐鷹，其聲如虎。從亐，氣之舒也。言氣以號呼而至。損、傷通為凡物缺損之用，天以氣言則尤切。踰，越也。從足，從俞。俞有進(jìn)之義，言以足進(jìn)而越之也。

象曰：地中有山，謙；君子以裒多益寡，稱物平施。

地厚山高，載華嶽而不重，地之謙以順也。山為剛土，植根於地而為之骨；地為柔土，包括於山而作之膚，山之謙以止也。地中有山之象，所以名之曰謙也。君子觀乎其象，見山雖峻絶，地實(shí)含之，不覺其多；地雖卑下，山實(shí)負(fù)之，不覺其寡。則萬事萬物之參錯而不齊，裒乎彼而益乎此，適得其當(dāng)。稱其物之輕重大小，施而錯之，均平不頗，各得所宜。聖者作，明者述，愚不肖者奉行。未嘗覩賢智之有餘，又何從知庸衆(zhòng)之不足。非君子莫治野人，野人不可以為勞；非野人莫養(yǎng)君子，君子不可以為貴。驕於何生，傲於何長，此光明而不可踰，謙之原也。

褒衣博裾，從衣從（缺字）【?！?，詳繹其義，乃保母懷抱。

小兒製為寛博之衣，便於裏護(hù)也。因有愛惜之義，故借為褒貶之褒；因有有餘之義，故轉(zhuǎn)為褒益之褒。俗誤作裒，非是。多，重也。從二夕會意。作於朝，息於夕，人之常也。茍能夜以繼日，日計之不足，歲計之有餘，不期其多而自多矣。漢志所云一月女工四十五，此之謂也。後儒引周禮一后三夫人當(dāng)夕，以重夕為多，此侮聖之言也。寡，少也。從門，從頒。言室家之內(nèi)，其所賜與，不必皆多，唯以均為當(dāng)。借為諸侯自稱，謂恩德之及人者少，猶不穀之云不能養(yǎng)人也。稱，銓也。從禾者，凡輕重長短，皆凖於禾。十二粟為一分，十二分為一銖，十二秒當(dāng)一分，十分而寸從爯【音義同】，手舉之也。古但用爯，而義盡

初六，謙謙君子，用涉大川，吉。

卦本謙也，初處最下，是謙而又謙也，故云謙。謙謙不厭其卑，故以君子歸之。人情傲慢縱恣，康莊即能摧轂，袵席即起戈矛，如以敬慎退遜處之，何險之不濟(jì)？用謙謙之道以涉大川，大川安於燕居矣，未有不吉者。初未與物交，不可為險難；甫當(dāng)山下，不可為大川。蓋君子立身處世，唯當(dāng)以戒慎恐懼為心，無他，謙而已矣。

象曰：謙謙君子，卑以自牧也。

謙以恭敬遜慎為義，似乎屬與人接物而言。豈知君子宅身居巳，空空無知，學(xué)如不及，求無大過，其處於卑者，乃其所以自養(yǎng)。蓋育德滋心若此，而非在外之容儀也。牧，養(yǎng)牛也。人心驕亢，每欲出乎齊民；牛性犇悍，恒欲鬭很而超逸。牧人之養(yǎng)牛，引其縻而加之軶，牛無不聼命者。君子之養(yǎng)心，以義為縻，以禮為軶，而鞭策之以學(xué)問，則妄念潛消，唯覺自視欿然，豈特對人為謙哉？

牧，養(yǎng)牛人也，從牛從攴。攴者，人執(zhí)鞭樸以驅(qū)策。

之也。

六二，鳴謙，貞吉。

謙以安身立命，本不期於表暴也，而令聞日彰，鳴謙之謂也。養(yǎng)之於初，至此則粹面盎背，?為和樂之音聲，蓋動容貌斯遠(yuǎn)暴慢，出詞氣斯遠(yuǎn)鄙背者也。以柔順之德，居中正之位，謙將上行，其吉宜矣。山體下虛，山鳴谷應(yīng)之象，詩人以鳥鳴嚶嚶為求友之聲，正與此鳴相似。夫鳥之和樂而?為鳴，羣鳥從而和之，君子恭敬自處，人樂從之，千里告善，亦猶是也。

鳴，鳥聲也。從鳥，從口，會意。

象曰：鳴謙貞吉，中心得也。

鳴者，聲聞之逹於外者也。茍為無本，則色莊者矣。唯其中心自得，所以徵諸雍雍和美之音也。養(yǎng)之已至，故能心得。至於心得，則不自知其謙矣。

九三，勞謙，君子有終，吉。

卦之所以成謙，以九三一陽當(dāng)上下之交，覆山而載地，有能不矜，有功不伐，勞而謙者也。陽性上往，艮德為止，止而不進(jìn)，則滿不至於溢，高不至於危。君子處此，所以有終而吉也，故以彖辭歸之。夫日中月盈，日月之至盛也，其終則為仄為食。午未之際，草木暢茂，亦其至盛也，其終則為彫零黃隕。人世功名之至盛，其終則為喪身亡家。唯能止而不使之至於極盛，則終即其始，期頤耄耋，乃謂之考終乎？

勞，劇也。從力，從營省。言極力經(jīng)營，則勞瘁也。古。

作，從悉，從營省，言悉心經(jīng)營則勞劇也，正或勞心或勞力之意。凡人勞則熱，其火內(nèi)生而逹於外著。兩火者，一為君火，一為相火也。

象曰：勞謙君子，萬民服也。

一剛而率衆(zhòng)柔，在其下者二隂為卑為寡，卑者經(jīng)九三而上行，寡者得九三而益之。在上者三隂為高為多，高者從九三而下濟(jì)，多者得九三而裒之。彼萬民者俱賴此而平施，又復(fù)止而不進(jìn)，安於下卦而終焉。德盛禮恭，東西南北，寜不心說而誠服乎？

六四，無不利，撝謙。

已過乎山而就夫地，是歷盡崎嶇，無有阻難者。去險處順，更何虞乎？故無不利。撝者，指麾如意之謂。率性皆道，動容中禮，無往非謙也。初曰牧養(yǎng)，乃謙之始基。二曰心得，則養(yǎng)已成矣。三曰勞，曰民服，措諸事業(yè)，而功勲著矣。謙之為道，亦既盡矣，故云有終。及至於四，是終而復(fù)始。其布置施為，縱橫如意，不逮戒謹(jǐn)而自恭，不必端莊而自敬者也。

撝，裂也，又以手指麾也。從手從為，言分裂指麾。

皆手所為也。分裂，即分布之意。

象曰：無不利，撝謙，不違則也。

不違則，猶言不踰矩也。色溫貌敬，隨其所施，無不合宜，言斯可模，行斯可楷，各得其當(dāng)然之極則，何有於過不及哉！

六五，不富以其鄰，利用侵伐，無不利。

五雖君位，而三為成卦之主，其功勲事業(yè)，皆三代之勞矣。富有天下而藏之民間，任之勞臣，故君不富而用，則取諸其鄰也。鄰，臣鄰也，指三在下卦而言。富則盈，盈即非謙。恭儉之君，未有聚財自專者。豈唯平居為然，即侵伐之事，其所利用者，亦不過如此爾。古今之大繆，俱以富國強(qiáng)兵為行軍之本，威武獨(dú)斷為出師之道。曾不知府庫之富未可恃，必富在天下乃足久；甲兵之強(qiáng)不足畏，必鄰國朝宗乃艾安。人君騁威，不過匹夫之勇，必命將任之，乃無敵於天下。是行軍出師，亦必以謙德為貴也，謙果無所不利矣。

侵，漸進(jìn)也。從人，從又，從帚。人持帚灑掃，由尺寸。

而漸進(jìn)非可超越以往者，借為侵伐之用，言徐徐從事，與征討驟加不同。

象曰：利用侵伐，征不服也。

侵伐非謙之事，以謙德而行侵伐，則不服者服矣。舞干羽而有苖格，正人之不正，孰勝於此？

上六，鳴謙，利用行師，征邑國。

二之鳴，虛谷傳聲也。上之鳴，登高而嘑也。謙貴卑不貴高，高者之鳴，雖聲聞於遠(yuǎn)，而和之者寡，似於上下有隔絶之象。其退讓恭敬，利用之於行師，以征其邑國。夫行師者，爭鬭攘奪，無所不至，豈謙者所樂聞哉？然以鳴謙用之，乃仁聲仁言，傳播遐邇，雖干戈威武，亦皆文德懷來矣。邑國者，邦內(nèi)之國，詩云商邑翼翼是也。言侵伐，言邑國，俱不敢誇之辭，謙象也。五、上兩爻，侵伐行師，若辭意重複，但五之大旨言謙，不特為文治，即侵伐亦謙可也。上之大旨言謙，本能修武備，行師亦無害於謙也。

象曰：鳴謙，志未得也?？捎眯袔?，征邑國也。

聖人之志，豈不欲以謙治天下哉？鳴於上而無和，則於其志有未得也。必不得已，乃可用行師以征其邑國也。見聖人志本在謙，謙有未得，至於行師，非其志矣。二鳴謙而中心得，上亦鳴謙而志未得。居下之謙易，居上之謙難也。二為寡，寡在所益，故得；上為多，多在所裒，故未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