于省吾
一九六二年九月,我去濟南參加孔子討論會,得識尚先生高足盧松安同志,談及先生遺著《周易尚氏學(xué)》一書,盧同志打算由私人集資,先印行若干部,以免失傳。當時我建議,最好由中華書局出版,盧同志也同意這樣作??鬃佑懻摃Y(jié)束后,我到北京,向中華書局負責同志推薦此書,嗣后由盧松安同志將原稿送去,經(jīng)過審核,認為可以出版。今年三月,中華書局以《周易尚氏學(xué)》稿本見寄,要求我作一篇序言?;貞浂昵埃c尚先生過從時,得聞易象緒論。拙著《易經(jīng)新證》先生曾為之序,獎勉有加,今先生墓已宿草,反而序先生之書,追懷昔游,不禁涕零。茲不揣冒昧,對先生之書妄評得失,僅供讀者作為參考而已。
易卦起源于原始宗教中巫術(shù)占驗方法之一的八索之占。古也稱繩為索,八索即八條繩子。金川彝族所保持的原始式八索之占,系用牛毛繩八條,擲諸地上以占吉兇。《易?系辭》稱庖犧氏(即伏羲氏)始作八卦,乃指八索之占言之。八索這一名稱,最早見于《左傳》、《國語》。八索之占是八卦的前身,八卦是八索之占的繼續(xù)和發(fā)展。近年來的學(xué)者們,都說八卦與伏羲氏完全無涉,這就未免“數(shù)典忘祖”,截斷了易卦的來源(詳拙著《伏羲氏與八卦的關(guān)系》)。
原始宗教的八索之占,到了階級社會的西周就發(fā)展為八卦;到了戰(zhàn)國時人所作的《易傳》,又以卦爻辭為基礎(chǔ),進一步作哲學(xué)理論的推闡?!兑?系辭傳》說:“剛?cè)嵯嗄?,八卦相蕩”;“日新之謂盛德,生生之謂易”;“易之為書也不可遠,為道也屢遷,變動不居,周流六虛,上下無常,剛?cè)嵯嘁?,不可為典要,唯變所適”;“易窮則變,變則通,通則久”。由此可見,作者認為宇宙間的萬事萬物都處于不斷運動、變化和矛盾斗爭的過程中,誠然具有辯證法的因素。但是,總的說來,還脫離不了否泰、剝復(fù)和消息盈虛之說。例如《蠱?彖傳》所說的“終則有始”,《系辭傳》所說的“原始反終”,仍然是循環(huán)論者的論調(diào)。
《左?昭二年傳》敘韓宣子適魯,“見《易象》與《魯春秋》”。其稱《易》為《易象》,足征《易》之為書是以象為主的?!兑?系辭傳》也說:“是故易者象也,象也者像也?!币驗檗o由象生,故《易》無象外之辭?!吨芤住返拿恳回赞o和每一爻辭,往往在幾句話里有幾種不同的內(nèi)容,假若不依象以釋辭,則奇奇怪怪,迷離惝恍,既不知其辭之所本,更不知其義之所由生。但是,《說卦傳》所敘的象頗為簡略,遠遠概括不了易卦中各種各樣的象。于是主漢易以說象者,對于不解之象,則以“卦變”、“爻變”為釋,故尚先生敘清儒解《易》說:“……而以漢人為依歸,是矣。乃于漢人之曲說,亦靡不依據(jù)以為護符。至求象不得,亦使卦再三變以成其象,奉虞氏為不刊法則,而易學(xué)遂故步自封矣?!保ㄒ姟督故弦自b?凡例》)
魏晉以前之說《易》者都主象,自王輔嗣掃象不談,專以承乘比應(yīng)為解,歷唐至宋,便極盛一時。尚先生說:“王輔嗣深知其謬,而不能求得其象,乃倡為得意忘象之說,以掩其短。此端一開,程伊川遂謂得其義則象數(shù)在其中,本末顛倒?!保ㄒ姟督故弦自b?凡例》)這是說程氏不能依象數(shù)以解卦爻辭,全憑主觀臆想以為之說,反而說象數(shù)在臆想之中,這樣倒末為本,是極其荒謬的。
先生鉆研《焦氏易林》十余年,著《焦氏易林注》十六卷,參考各家詁訓(xùn),反復(fù)推勘,積疑生悟,因而在《易林》中發(fā)現(xiàn)了久已失傳而與《周易》有關(guān)的內(nèi)外卦象、互象、對象、正反象、半象、大象等凡百二十余象的應(yīng)用規(guī)律。驗之于《左傳》、《國語》的占象而合,驗之于《逸周書?時訓(xùn)》的準象而合,驗之于《周易》卦象也都基本上相合。先生以《易林》逸象與《周易》交融互證,分條加以闡發(fā),著《焦氏易詁》十一卷。今就此書節(jié)錄三條于下:
一、乾日:“《易林》乾之泰云,白日皎皎。泰下乾,乾為日,互震為白,故曰皎皎。又泰之恒云,逾日歷月。恒互兌為月,乾為日,故曰逾日歷月。是《易林》顯以乾為日也。后思易乾九三云,君子終日乾乾。乾為日,三居卦末,故曰終日。大畜九三云,日閑輿衛(wèi)。日亦指乾。”(卷一)
二、兌月:“《易林》復(fù)之臨云,月出平地。坤為地,兌為月,在下,故曰平地。又晉之小過云,月出阜東。小過艮為阜,互兌為月,震為東,故月出阜東?!笏家仔⌒笾聨淄墟?、歸妹之月幾望,恒彖之日月得天久照,蓋皆以兌為月。故《易林》用之,邵子亦用之也?!保ň硪唬?/p>
三、坤水:“《易林》乾之觀云,江河淮海,天之奧府。按觀下重坤,故曰江河淮海。又坤之升云,憑河登山。升上坤,坤水,故曰憑河。又訟之泰,弱水之西。坤水、坤柔,故曰弱水。”(卷一)“凡易言利往、利涉者,義無不通。特坤水象至東漢失傳,必以坎為大川,遂爾歧誤,而解益之大川尤捍格難通。”(卷五“益利有攸往利涉大川解”。按“川”字原本誤作“利”。)
以上所引三條,用《易林》乾日、兌月、坤水之象,與《周易》相證發(fā),六通四辟,若合符契。學(xué)者只知離為日,坎為月為水,則多與卦象不相應(yīng)。先生以《焦氏易詁》為基礎(chǔ)(讀本書者,須參閱《焦氏易林注》、《焦氏易詁》、《左傳國語易象釋》三書),對于歷來的易象和易解,廣搜博采,評判其得失,取長舍短;同時,又結(jié)合其師吳摯甫《易說》的“陽遇陰則通、遇陽則阻”的原理(見本書“說例”)而加以發(fā)展,謂“易之道如電然,同性則相違,異性則相感”(見《易詁》“同人利涉大川解”),著《周易尚氏學(xué)》二十卷。于是久已晦盲的易象,始昭然若揭,可謂發(fā)幽闡微,集象學(xué)之大成。《焦氏易林注》仵墉敘引王晉卿說:“此書將二千年易家之盲詞囈說,一一駁倒,使西漢易學(xué)復(fù)明于世,孟子所謂其功不在禹下。”又引陳散原說:“讀尚氏《焦氏易詁》,嘆為千古絕作。以今世竟有此人著此絕無僅有之書,本朝諸儒見之當有愧色?!?/p>
以上所述,主要是說明先生對易象的卓越發(fā)明。但是,本書也還存在著某些缺點和錯誤,例如:
一、有關(guān)《周易》作者的問題 先生對于畫卦者以及卦爻辭、《易傳》的作者,多因襲舊說。在本書“總論”中“第三 論古易之類別”說:“伏羲既畫卦,必更有書以申明其義。……后人謂黃帝始造字,伏羲只畫卦無文字者,謬也”;“第四 論《周易》誰作”說:“……故夫《周易》卦爻辭,純?yōu)槲耐跻蝗怂?,其欲加入周公者,毫無根據(jù),不可信也”;“第六 論《十翼》誰作”說:“……故《十翼》非孔子不能為,不敢為,而紀錄《十翼》者,則孔子之門人也”。像以上各種肯定的說法,都脫離不了舊有圈套。先生對于近年來學(xué)者們的若干新說,一概置之不理??v然他們對于舊解有著一筆抹殺的過分主張,未可盡信,可是,伏羲氏既畫卦又重卦,以及文王作卦爻辭,孔子作《十翼》等傳統(tǒng)說法,畢竟是靠不住的。
二、震象為丘 《說文》謂“四方高中央下為丘”,《淮南子?墬形》的“和丘”,高注謂“四方而高曰丘”。按震作,象四方高中央下之形。丘字卜辭作,金文作,以卦畫有橫無豎驗之,則古文字的丘字正與震象相符洽?!兑琢帧犯镏U說:“尼父孔丘”(尚先生謂反震為孔),頤下震為丘,故曰“尼父孔丘”;又屯之噬嗑說:“營邱(同丘)是適”,噬嗑下震為丘(尚先生謂“震往故曰適”),故曰“營邱是適”。這都是《易林》以震為丘之證。以震為丘,于《周易》中之言丘者無一不合。賁卦作,六五:“賁于丘園”,丘園指“上互”為震言之;頤卦作,六二:“拂經(jīng)于丘”,丘指內(nèi)卦為震言之;渙卦作,六四:“渙有丘”,丘指渙“下互”為震言之。丘與虛古通用。古人多居丘?!墩f文》謂:“虛,大丘也”,又謂“四邑為丘,丘謂之虛”。升卦作,九三:“升虛邑”,馬注謂“虛,丘也”。丘邑指“上互”為震言之??傊吨芤住分醒郧鹫呷?,言虛者一見,都取象于震。而先生有的謂艮為山以當丘,有的訓(xùn)丘為空,又以巽為虛,既不能一以貫之,又均背于易象。此外,鼎卦作,《乾鑿度》謂“鼎象以器”。毛奇齡《仲氏易》說:“鼎有足有腹有耳有鉉,而卦文俱象之。下畫偶似足,二三四畫奇皆中實,似腹,五畫偶似耳,上畫奇似鉉?!卑疵馍醮_,而先生于本書從端木國瑚之說,謂“鼎之象不在鼎,而在伏象屯”,舍鼎形之實象而信伏象,未免疏失。
三、訓(xùn)詁和史實 《說卦傳》以坎為月,先生據(jù)《易林》逸象以兌為月,用以解易,無一不通。但是,為甚么以兌為月,則未加說明。按《說文》:“月,闕也?!薄夺屆?釋天》:“月,闕也,滿則闕也?!笔窃?、闕疊韻,以音為訓(xùn)。再就形言之,古文字月作或,正像月闕形。兌上偶畫中闕,故以兌為月(其他卦象,與文字形或音有關(guān)系者,在此不加詳論)。小過六二:“過其祖,遇其妣”,先生誤從《爾雅?釋親》“母曰妣”以為之解。按妣為祖母,《詩?斯干》的“似續(xù)妣祖”,《豐年》的“烝畀祖妣”,均以祖與妣對稱。《周禮?大司樂》“以享先妣”與“以享先祖”,相偶為文。卜辭和金文均稱祖母為妣,從無以妣為母者。以妣為母,始見于戰(zhàn)國末期的典籍,與易辭不符。否九五:“其亡其亡,系于苞桑?!标懣冇?xùn)苞桑為叢桑,甚是。不言系于桑而言系于叢桑,自系就鞏固為言。而先生謂“桑而叢生,其柔可知,系于柔木,其危可知”,未能允當??擦模骸伴拙企E用缶,納約自牖”,約為勺的借字,即酌酒之斗?!犊脊び洝粪嵶⒅^“勺,故書或作約”,是其證?!对?采》:“于以奠之,宗室牖下”,是古奠祭于牖下之證。“納勺自牖”,是說祭時自牖納勺于樽以挹酒。而先生引《周禮?司約》的“治神之約”以為之解,乖于本義。《晉卦辭》:“康侯用錫馬蕃庶”,康侯即《書?康誥》的康叔封,金文作“康侯豐”。而先生誤謂“康侯略如大侯,為諸侯之美稱”。益六四:“利用為依遷國”,依應(yīng)讀作殷,即《書序》所說的“成周既成,遷殷頑民”。而先生誤據(jù)《說文》訓(xùn)依為倚。升六四:“王用享于岐山”,先生謂“紂能囚文王,何不可到岐山”。其實,紂何曾到過岐山?歸妹六五:“帝乙歸妹”,先生謂“帝乙,湯也”。其實,帝乙謂紂父,太乙何曾有帝乙之稱?
總起來說,先生的主要成就是通過對《焦氏易林》的多年鉆研,在極為錯綜復(fù)雜的情況下,用歸納方法,分析和總結(jié)了各種逸象的應(yīng)用規(guī)律,進一步以之詮釋《周易》,基本上都是吻合無間的。因此,《左傳》、《國語》、《易林》和《易》卦的用象,才由前此的對立得到統(tǒng)一。由于《周易》無象外之辭,而先生的絕大發(fā)明則在乎象,解決了舊所不解的不可勝數(shù)的易象問題,可以說,先生對易象的貢獻是空前的。但是,也無可諱言,先生對《周易》的作者,只沿襲傳統(tǒng)舊說;并且,對某些卦象,以及文字、聲韻、訓(xùn)詁和史實方面,仍有許多可議之處。不過,前者的若干發(fā)明是主要的,后者的某些缺點和錯誤是次要的。由于是非得失系客觀存在,不以個人愛憎為轉(zhuǎn)移。有關(guān)本書的某些缺點和錯誤,與其使讀者勞神筆墨,一一加以指責,不如先事?lián)褚f明之為愈。因此,本文不敢阿其所好,為先生回短護非,遂不自量地舉出一些事例,評論其得失(當然限于篇幅,很不全面)。庶幾瑕不掩瑜,晶光赫露,而先生的苦心孤詣和一系列的發(fā)明,也可以信今而傳后了。
一九六三年四月于長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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