欽定四庫全書|童溪易傳卷二十*宋*王宗傳*撰
?【乾下兌上】
夬。揚于王廷,孚號有厲,告自邑,不利即戎,利有攸往。
彖曰:夬,決也,剛決柔也。健而說,決而和。揚于王庭,柔乘五剛也。孚號有厲,其危乃光也。告自邑,不利即戎,所尚乃窮也。利有攸往,剛長乃終也。
君子之去小人也,雖有去之之勢,不敢恃也。剛強果敢,惟恐或過;警懼戒勅,惟恐不及。故反之於已也無或失,則施之於彼也無不當(dāng)。此君子去小人之道然也。夫當(dāng)夬之時,以五剛決一柔,宜若勢有餘矣,無復(fù)有可慮者矣。而卦德乃曰:揚于王庭,孚號有厲,告自邑,不利即戎。而聖人深致之意,如此其嚴(yán)且至也。然後乃曰:利有攸往。此豈恃有去之之勢也哉?蓋不如是,則非全勝之道故也。夬,決也,剛決柔也。此五剛決一柔,以言夬之義也。夫剛則能決,而夬之為卦,五剛而一柔。剛有終長之勢,而柔無不盡之理。此夬之義,有取於剛決柔也。健而說,決而和,此合乾、兌二體之用,以言夬之道也。夫健而濟之以說,則其所以決小人也。無剛暴之失,而有和柔之善。故吾不彼疾,而彼不吾忌。邪正之辨,黑白之分,脫然而解,不相疑也。東漢之君子,不知出此,而乃切齒厲色,日與小人爭鋒。故小人之謀日深,而君子之黨日危。以至忠良盡殱,而社稷隨之。向使即健而說之,說而悟,決而和之旨,無是禍也。夫何小人之不可決去之乎?揚於王庭,柔乘五剛也。此又指上六之一柔不容於衆(zhòng)君子,而衆(zhòng)君子公去之也。夫王庭者,公道所自出之地也。卦有五剛,君子之道已盛,然以一柔而乘五剛,小人憑陵自肆於上,衆(zhòng)君子在下,猶未安也,故相與揚公道於王庭,以共去此小人也。夫去小人而不以公道去之,則是李訓(xùn)之謀也。昔李訓(xùn)之謀去宦官也,而假甘露以赤其族,此盜賊之謀也。以盜賊之謀去小人,小人不可去,徒熾其焰而逞其毒爾,謀何在邪?孚號有厲,其危乃光也。此又言雖以公道去小人,又當(dāng)不忘戒備也。夫孚其大號,以警戒于衆(zhòng),使知以此之甚盛,決彼之甚衰,猶有危道,不可易也。如是,則雖危無危,而決小人之道光矣。此與衆(zhòng)棄之之謂也。朱翊善曰:若舜之誅四兇而天下服是也。若隱其誅,如唐之李輔國,則不光矣。告自邑,不利即戎,所尚乃窮也。此又言去小人之道,必先自治,而無尚於剛武也。程曰:邑,私邑也。告自邑,先自治也。君子之治小人,以其不善也,必以已之善道勝革之。故聖人誅亂,必先修巳,舜之敷文德是也。朱翊善亦曰:告自邑者,告戒自我私邑,云自治也。君子將治小人,必先自治,自治則以我之善,去彼之不善,小人所以服也。舜修文德,文王無畔援歆羨,自治也。夫戎,兵戎也。決小人之道,在於揚公道於王庭,孚號於有衆(zhòng),以與衆(zhòng)共棄之。茍或以兵戎為尚,此剛夬之過也。故聖人以不利即戎戒之,而曰所尚乃窮也。朱翊善曰:自古用兵去小人,如漢唐之季,召外兵以去近習(xí),其禍至於覆宗。聖人之戒,不亦深乎?利有攸往,剛長乃終也。至此則言所以去小人者,既盡其道,則小人終去之無難也。夫君子之所以去小人者,旣盡其道,則由夬以為乾,往無不利矣,此所謂剛長乃終也。若剛之長,至夬而不終,則餘孽未亡,禍胎猶在,終為衆(zhòng)君子之患矣。朱翊善援桓彥範(fàn)不誅武三思以為喻是也。始五王提衛(wèi)兵,誅嬖臣,中興唐室,其功卓矣。張柬之將遂夷諸武,而彥範(fàn)乃曰:三思幾上肉耳,留為天子藉手。俄而武三思因韋氏盜朝權(quán),彥範(fàn)等流逐戮辱,若放豚然,而唐室為之再危,此剛長之不終也。向使即利有攸往之說,而悟剛長乃終之旨,旡是禍也,又何小人不可終去之乎?
象曰:澤上於天,夬。君子以施祿及下,居德則忌。
澤之為水,本在下也。今也上升於天,其勢不居,必決而下也,故為夬之象。君子觀此象也,故有所取,有所忌。其所取者,謂取其決散之意也,故施布祿澤以及乎下,此有所取也。其所忌者,謂不取其決散之意也,故居畜吾德以積諸身,此有所忌也。他卦之象,皆取一義。此卦象設(shè)彼此二義者,亦如諸卦之爻,一爻含一義,或一爻兼取二義者。聖人之意,設(shè)彼此以相明,以謂不有所反,則學(xué)者或得此而失彼矣。
初九,壯于前趾,往不勝為咎。象曰:不勝而往,咎也。
九以則動之才,居夬之初,唱決柔之謀者也,故曰壯于前趾。所謂居衆(zhòng)動之先,先衆(zhòng)而動之象也。夫先衆(zhòng)而動,以決去在上之小人,決意而往,未有咎也。往而不勝,則為咎矣。何者?首決柔之謀者,必有全勝之道而後可。不勝而往,咎將誰執(zhí)?則夫首決柔之謀者,其可輕動而躁進也哉?宋申錫之謀誅宦官也,在唐文宗之世,實首其議。當(dāng)對上言,請漸除其逼,謀固善矣。然不能謹(jǐn)其密處以漸,謀未必及施,而身被其禍,伊誰之咎邪?然則首決柔之謀者,其可輕動而躁進也哉?
九二,惕號,莫夜有戎,勿恤。象曰:有戎勿恤,得中道也。
上六以一柔乘五剛,五剛之所恥也。然恥之甚者,莫甚於九五。何者?以其逼近而厚其侵陵迫脅之辱者也。雖然,五之辱,二之辱也。何者?以同德而居相應(yīng)之地,故不得不負(fù)此辱也。負(fù)其辱,則決柔之責(zé),二實任之矣。夫任人之責(zé),而贊行決柔之事,豈可易也?故當(dāng)內(nèi)懷警惕,外嚴(yán)誡號,而後可以無憂。夬所以去小人者也,特患其謀不諦,戒備無素,而小人之謀或先我而發(fā)爾。宋申錫之謀未及施,而鄭注之誣告已為王守澄地矣。此旡他,不知內(nèi)懷警惕而外嚴(yán)誡號之過也。夫惟內(nèi)懷警惕而外嚴(yán)誡號也,旣有其素,則雖有戎作於莫夜,可元憂矣。何者?吾固有以待之故也。故曰得中道也。何謂中道?曰:吾之謀未及發(fā),而小人得以先之,非中也。小人之謀旣已發(fā),而吾無以待之,亦非中也。以九居二,故得中道。
九三:壯于頄,有兇。君子夬夬,獨行遇雨,若濡,有慍,無咎。象曰:君子夬夬,終無咎也。
九三、上六之應(yīng)也。應(yīng)之者,決之也,亦如明夷九三之於上六是也。而易家惑於獨行遇雨之一語,皆咎九三應(yīng)上六之為非也。而胡安定、程河南、朱子發(fā)又皆前後相承,謂九三爻辭差錯,至再易之。此蓋惑此一語,求其意而不得,故不免均以差錯待之也。殊不知九三以陽居陽,又處乾健之極,不患剛決之不足也,患於太過爾。夫以太過之剛,當(dāng)夬決之時,與小人居相應(yīng)之地,寜復(fù)有相順之理矣乎?故曰壯于頄,此聖人戒其剛過也。夫頄之在顔面也,所謂顴也。顴,剛物也。壯于頄,則尤非能以柔順待人者也,況待小人乎?此以九居三之象也。而聖人之戒之,若曰當(dāng)此之時,健而說,決而和者,此決小人之道也。居乾健之極,與小人居相應(yīng)之地,而疾惡之心見於顔面,而不知濟之以和說焉,此兇之道也。何者?小人之或我疑故也。小人我疑,則君子之禍至矣,可不知所戒乎?故告之以有兇而使知戒也。然以陽居陽,又處健之極,夬夬之才如此,其將何以濟之?曰:君子之所謂夬夬云者,夬之至也。以和說之道而濟是夬夬,則亦終何夬夬之為咎也?蓋應(yīng)之者乃所以決之也,則衆(zhòng)陽同行以決上六,而吾則獨行以遇雨也。雖若有沾濡之失,而未嘗無慍憂之心,思必決之,則其遇雨也又何嫌也?此夬夬之所以終無咎也。若夫以是夬夬而居小人相應(yīng)之地,而惟壯于頄之是尚焉,則雖欲無兇不可得也,又安能無咎矣乎?然則君子當(dāng)夬決之時,不幸與小人居相應(yīng)之地,當(dāng)以有兇為戒,以有慍為心,而以無咎為善,如九三所云可也。易以陰陽和為雨,三與上應(yīng),故有遇雨之象。
九四:臀無膚,其行次且。牽羊悔亡,聞言不信。象曰:其行次且,位不當(dāng)也。聞言不信,聦不明也。
五陽決一陰,其志甚銳也,而決道之不足者,莫九四若也。何者?以陽居陰,而所處之位不當(dāng)故也。夫以陽居陰,此於剛實之德旣有所不足矣,而乾之三陽復(fù)自下進,故四於此失其所安,而有臀無膚之象。夫決道不足,則無勇進之義矣,而又曰其行次且,謂滯泥而不前也。夫當(dāng)決柔之時,而衆(zhòng)陽皆決策上進,而四獨有此之象,何以鞭其後邪?故易於此又設(shè)其象以勉進之,而曰牽羊悔亡,謂與諸羊相牽勉而前,則次且之悔可亡也。
張橫渠曰:牽羊,讓而先之。蓋牽羊者,非挽拽之謂也,讓之使先行,則有肯前之勢故也。四也次且而前,旣有悔矣,天下之衆(zhòng)陽讓而先之,相牽勉而前,則其悔可亡。雖然,當(dāng)斯時也,告之以牽羊悔亡之說,在爻固有是言也,而決道不足,則雖聞是言也,而亦若不聞也。何也?不足於決,則疑畏之心勝,而見義之勇消,故不以斯言為可信故也。聦於聞善言,顧如是乎?然九四之失,亦未必至是也。聖人特以其所居者陰也,故諄複以詳其戒?;?strong>曰:九二亦居陰也,何無是戒乎?應(yīng)之曰:夬之九二,則以中道論,不以居陰論也。蓋二與五居相應(yīng)之地,贊五以決柔之事,旣得中道,豈或以居陰為嫌乎?
九五:莧陸夬夬,中行無咎。象曰:中行無咎,中未光也。
九五,決柔之主也。旣以陽德居陽位,又藉衆(zhòng)陽之助,往決一柔,宜若易然,故有莧陸夬夬之象。莧陸,董遇云:莧,人莧也。陸,商陸也。朱子發(fā)曰:莧蕢,澤草也,葉柔根小,堅且赤。陸,商陸,亦澤草也,葉大而柔,根猥大而深,有赤白二種。此以莧陸為二物也。子夏傳云:莧陸,木根而草莖,剛上柔下也。
程河南曰:今所謂馬齒莧也,曝之難乾,感陰氣多者也,而脆易折。此以莧陸為一物也。要之,草之易決者也。又況九五以陽居陽,又藉衆(zhòng)陽之助,此之為決,所謂夬夬者也。夫以天下之至決,而決天下之易決者,又豈特摧枯拉朽之比哉?於此而又曰中行無咎云者,蓋健而說、決而和者,決之善也。茍有剛暴之失,則過矣,故必中行而後無過咎也。夫必貴於中行而後無過咎也者,以中道之未光也。若有剛過之失,而無和柔之善,則雖合天下之力,足以勝一小人,揆之中道,未為光大也。九五,剛而中者也,然必云爾者,謂其剛長,至此五陽之勢強盛,故戒其或過也。九三以陽居陽,而處乾健之極,九五以陽居陽,而藉衆(zhòng)陽之助,故曰夬夬云。
上六:無號,終有兇。象曰:無號之兇,終不可長也。
夫夬之五剛,所以日夜持嚴(yán),不忘警備者,徒以上六故也。今也剛長將極,陰消將盡,一陰處剛長乃終之地,此雜卦所謂小人道憂之時也。故雖號剛以求免夫禍,無庸及也,終亦兇必矣。何者?終不可長也。
程河南曰成曰:聖人之於大惡,未嘗必絶之也。今直使之無號,謂必有兇,可乎?曰:夬者,小人之道,消亡之時也。決去小人之道,豈必盡誅之乎?使之變革,乃小人之道亡也,道亡乃其兇也。